紫禁城的日头,总是升起得格外早,金灿灿的光漫过朱红宫墙,爬上琉璃瓦,将一夜的沉寂与阴霾驱散,却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的滞重。对于龙椅上这位新君,宫人们私下里都唤他“小鱼”,这绰号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更多的,却是对他那与历代君王截然不同的做派的困惑。这位小鱼皇帝,登基有些时日了,可他对这万里江山、九五至尊的兴致,似乎还比不上一顿精致的御膳,一壶温润的琼浆。
瞧!此时太阳已经快要升到头顶上方,时间也临近巳时了。乾清宫外面等待觐见皇帝陛下的大臣和官员们早就站得腰酸腿疼、脚麻难耐,但他们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只能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继续耐心等待。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之中,偶尔会传来一些轻微的窃窃私语之声,就像初夏天里那些烦人的蚊子一样,在这个宽阔无比的广场上空盘旋回荡。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养心殿东边温暖的阁楼里面——这里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氛围:一片懒洋洋的感觉弥漫其中。那位年轻的鱼儿般灵动可爱的小皇帝,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雍正爷,此刻正悠闲自在地斜靠在窗户旁边柔软的床铺上面。他身着一套最为舒适惬意的日常便服,甚至连象征皇权尊贵威严的龙袍都没有穿好系紧。只见他右手手指轻轻捏住一小块刚刚进献给皇上享用的精致芙蓉糕,然后不紧不慢地将其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品味起来;与此同时,他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却始终凝视着窗外那片被高高耸立的宫殿围墙分割成四角方正形状的蔚蓝天空,眼神迷茫空洞,似乎正在沉思默想着某些事情。而摆在桌子上那一摞摞堆积如山高的奏折,则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处未动分毫,就连那支原本应该用来批阅奏章的朱红色毛笔也依然好好地放置在笔架之上,宛如被它的主人无情地遗弃在了一旁似的。
“皇上,时辰不早了,您看这早朝……”贴身太监苏培盛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提醒,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小鱼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将剩下的半块糕点丢回碟子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厌倦:“去,告诉外面那些人,朕今日身子不适,免了。有什么紧要的,让荣亲王与理亲王先去议着。”
苏培盛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后便转身退出了房间。小鱼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凝视着苏培盛离去的方向,直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似笑非笑、难以言喻的苦涩笑容。
身体不舒服吗?也许吧,但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内心深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不适感。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和无上荣耀的龙椅之上,却让他觉得如芒在背,仿佛整个世界都沉甸甸地压在了身上。而头顶上那顶华丽无比但同时也异常沉重的皇冠,则像是一座随时可能崩塌下来的山岳,几乎快要把他的脖子给压垮折断。
此时此刻,那位对自己满怀殷切期望的皇帝陛下所器重的荣亲王以及理亲王二人,想必正身处军机处或者各自的王府之中,面对着突然降临的繁杂政务忙得不可开交、焦头烂额。这两位王爷无论是从才能还是勤奋程度来看,在朝廷众多大臣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佼佼者。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越发地感到无可奈何。
就在不久之前,当再一次收到来自皇帝办理事务的口头诏令时,理亲王终于忍无可忍,愤怒地将手中紧握的茶杯狠狠地砸向桌面。只听的一声脆响过后,精致的陶瓷茶碗瞬间破碎成无数片细小的瓷渣四处飞溅开来。与此同时,原本装在茶碗里清澈透明的上等雨前龙井茶也随之倾洒而出,形成一滩水渍迅速扩散并浸湿了摆在桌上的军事地图。
“皇阿玛到底是看上雍亲王哪里了?”这话几乎成了两位亲王私下见面时,心照不宣的开场白。理亲王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懑与不解,“把这偌大一个江山,这千斤重担,就这么丢给了他?看上他懒?看上他不想管理这个国家?”
荣亲王年长些,性子也更沉静,他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弟弟慎言。目光扫过窗外肃立的侍卫,声音低沉如耳语:“五弟,慎言。皇阿玛圣心独断,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或许……四哥他,另有深意吧。”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深意?什么深意?就是把这日理万机的苦差事,一股脑地推给弟弟们,自己落得清闲吗?
他们想起先帝在时,对诸位皇子的考较。那时的雍亲王,虽说性子是孤拐了些,冷面冷心,可办起差事来也是雷厉风行,手段狠辣,何曾有过这般惫懒模样?怎么一朝登基,反倒像是换了个人?他们百思不得其解,那金銮殿上的宝座,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终点,怎么到了他这里,却成了枷锁,成了负累?
然而,尽管内心充满抱怨,但工作仍然必须继续下去啊!这片壮丽的山河属于爱新觉罗氏家族所有,这些淳朴善良的人民都是清朝统治下的子民。作为皇室宗亲中的亲王们,接受着国家赐予的恩泽和俸禄,怎能坐视不理,任由朝廷政务逐渐荒芜呢?
理亲王心情焦躁不安,用力揉捏着自己的眉心,试图缓解压力。然后,他紧紧抓住一份有关河南省黄河水患情况的奏章报告,竭尽全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与此同时,荣亲王已经展开一张洁白如雪的宣纸上,全神贯注地思考如何给边疆地区的将军们写下恰当而准确的批示意见。
一股错综复杂的情感如潮水般在他们心头不断涌动:既有对皇帝长兄无所作为感到深深失望;也有着对于自身所承担重大责任的清晰认识;更有一种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坚定不移的忠心耿耿之意。也罢,也罢,既然从目前的局势来看,皇帝陛下似乎并无太多精力去治理国家大事,那么将来这个庞大的江山社稷,恐怕最终还是会交到我们这一代人手中来掌管吧。为了维护祖先留下来的千秋大业,更为了确保整个天下能够长治久安、繁荣昌盛,这份艰巨繁重的任务,无论如何都需要尽心尽力地完成才行啊!
就在这前朝因皇帝的怠政而暗流涌动之时,后宫亦不安宁。凤鸾春恩车已久未在东西六宫响起,皇帝长久的沉寂,如同阴云笼罩在每一位嫔妃心头,尤其是坤宁宫的那位。
“臣妾求见皇上。”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端庄,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
殿内,小鱼正对着一盘残棋自弈,闻言,执棋的手微微一顿。他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随即扬声道:“让皇后进来。”
殿门开启,阳光涌入,将皇后窈窕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她步入殿内,环佩轻响,带来一阵清雅的香气。她依礼下拜,姿态完美无瑕:“臣妾参见皇上。”
小鱼没有立刻叫她起身,而是饶有兴致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剥开她华服包裹下的真实灵魂。良久,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愉悦的腔调:“皇后今日这身打扮,很是雍容华贵。”
宜修心中一紧,皇帝的态度太过反常。她稳了稳心神,按照早已打好的腹稿,柔声劝道:“皇上谬赞。臣妾见皇上连日操劳,久未踏足后宫,心中甚是挂念。龙体为重,亦当适时放松。且皇嗣关乎国本,还望皇上……”
“朕知道了。”小鱼忽然打断她,语气轻快得近乎残忍。
宜修一愣,抬眸望去,只见皇帝脸上竟漾开了笑咪咪的神情,那双眼睛却冰冷如寒潭。他向前微微倾身,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朕知道了你杀害纯元与二阿哥。”
轰隆一声!仿佛一道惊雷在宜修头顶炸开。她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她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龙椅上那个笑吟吟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她做得那般隐秘,那些知情人早已……
小鱼欣赏着她瞬间失魂落魄的模样,继续用那种平稳却诛心的语调说道:“不过朕不怪你。”
不……不怪?宜修更加混乱,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以后恐怕你没机会打胎了,”小鱼的语气甚至带着点轻松,“因为朕不会在进后宫,选秀也免了。”
他看着她剧烈颤抖的眼睫,笑容愈发深邃,也愈发冰冷:“你与太后说得好听,为朕开枝散叶。有你这个打胎毒妇与太后这个一心希望兄终弟及的毒妇在,朕开不了枝也散不了叶,朕也不白费那个力气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宜修的心口。“打胎毒妇”、“兄终弟及的毒妇”,这些她隐藏在内心深处最肮脏、最不堪的秘密,就这样被皇帝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公之于众,剥皮拆骨,鲜血淋漓。
“反正朕已经决定,”小鱼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朕百年之后由理密亲王或者是荣亲王的长子继承皇位。所以你可以收起你这假惺惺的劝慰了,没的让朕恶心。”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看着一件极其污秽的东西,充满了厌弃:“好了,以后也别让朕看到你了。”
这一连串的打击,如同狂风暴雨,将宜修彻底击垮。她呆立在原地,仿佛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美丽瓷偶。省过神来时,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冰冷的金砖地面传来刺骨的寒意。眼泪瞬间涌出,她几乎是匍匐着向前,抓住皇帝袍角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声音凄厉而破碎:“皇上!皇上!臣妾……臣妾……”
她想辩解,想诉说她的委屈,她的不得已,她这么多年在深宫中的如履薄冰,她对皇帝那卑微而执着的爱恋……
然而,小鱼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哭诉。“行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不耐烦与厌恶,“别说你怎样怎样苦怎样怎样的不得已了。”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目光如同冰锥:“苦?你能苦过易子而食的灾民?不得已?你有朕不得已?朕后宫的女人,朕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不都得去宠幸?你以为朕是因为喜爱你才把你纳为侧福晋吗?”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朕都没见过你,请问喜爱之情从何而来?”
这是最残忍的一击,彻底粉碎了宜修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夫妻情分的幻想。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政治的安排,一场利益的结合。她所以为的那点特殊,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
小鱼并未就此放过她,他继续翻着旧账,将那早已腐烂的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揭开:“再说弘晖,你保护他了吗?你保护他了他能死吗?他生来体弱不是你服药导致的吗?”
弘晖!她早夭的嫡子,她心中永远的痛!此刻被皇帝以如此冷酷的方式提及,并直接将罪责扣在她的头上,宜修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几乎要呕出血来。
“这些锅都让朕背着,”小鱼的语气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的愤懑,“还以此为借口残杀朕的子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殿的污浊气息都压下去,最终做出了判决:“朕不杀你,杀你脏了朕的手。你爱怎么想,随意。只是别出现在朕眼前,让朕恶心。”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宜修的心上。“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