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一个削瘦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男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在灯下折射出儒雅随和的气质,镜片后的眼神却透出不安。
他快步走向书桌,压低声音道:“大哥,酒店那边接活了————但我心里总感觉毛毛的,很不对劲。”
王济北一对浓眉大眼,五官极其正派。
他缓缓站起,肩宽背厚,身形雄壮。但他起身的动作,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和怪异。
王临西继续劝道:“哥,按我的意思,算了。西山————越来越陌生,我们该换个地方了。”
“住嘴!”王济北猛地一拍桌子,一脸难以置信,“那是你亲弟弟!亲侄子!你他妈叫我算了?”
“我王济北拼死拼活打下这点家业,图什么?不就是为了家人————现在弟弟和儿子都没了,你叫我算了?”
王济北难得保持的理智被自己亲弟弟的一句劝彻底激怒。
王临西叹了口气道:“好吧,当我没说————你要和酒店的人一起动手?”
“大哥,我必须提醒你。”
“胡源那人阴险得很,唯利是图,你小心被他当枪使,反过来咬你一口。”
王济北哼了一声,一脸轻篾。
“胡源?”他嗤笑,“一个瘸腿的掮客,也配?”
何况自己没招他没惹他,平白无故结什么怨。
酒店和王家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对方不至于得罪王家这个大主顾。
王济北摇摇头,收起怒火,但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五官难以掩饰。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信了一句鬼话————”
“王家需要一个真正的武者,一个引气武者。”
“为了这个目标,我把金铨送到了断翼门下————可谁知道,这是送他去死呢?”
王济北悲痛欲倒,又想起了警方的敷衍,恨恨道:“那群玩忽职守的东西,死了十几个人,查了几天,最后告诉我是失踪?”
“简直把我当傻子!”
“我不管什么仇什么怨,也不管谁对谁错————我只知道,我儿子,我弟弟,全没了————”
他这几天他用尽了手段,想查清是谁动的手。
网上的消息被抹得干干净净,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不过无碍,网上的能删,活人的记忆————删不掉。
王济北可清楚记得,几天前王金铨才跟他发牢骚,说武馆里有几个人抱团挤兑他。
当时,他为此还特意联系了老三王远征。
所以————
隼翼拳馆,脱不了干系。
顺着这个路线去查,再找到金铨平时的狗腿子问了问。
不难确定那几个嫌疑人。
陈平,杜峰,周恺————
脑中念头转完,王济北恢复了最初的僵硬与冷漠。
他对上王临西的视线:“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议。”
“明天,王家撤出西山,但在那之前————”
“隼翼武馆里,那些和金铨有过节的杂碎————”
——全都得死!”
“老二,你也想想办法吧————”
王临西无奈,只能点头道:“那四个一级强化人最近正好没事————希望能派上点用场。”
王济北表情一喜。
“好!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王临西只是僵硬地干笑着,眼神里全是忧虑。
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这股不安,在接到“六市武道势力齐聚西山”的消息时,到达了最巅峰。
从什么时候开始,西山变了天?
以前,靠着一个真劲,几个不要命的死士,再加几个一级强化人,他们王家就能在日光之下作威作福。
没错,仅限日光之下。
王临西知道有些藏在黑暗里的东西,人类是没资格去碰瓷的。
现在————
一切都变了。
不过还好,大哥总算听劝了。
这次事了,王家就撤。
不至于陷在这浑水里————
金盆洗手,当个合法公民————去三境武者驻守的城市,听说安全点。
至于出国?呵,更危险。
王临西正这么想着。
手机忽然响了。
他垂眼一看,有些不解。
“奇怪,酒店的杀手什么时候改规矩了?还先上门见雇主?”
王济北满不在乎地一摆手道:“引气武者,境界到了,心性自然和常人迥异。”
“说不定这位就喜欢行动前跟雇主聊聊呢。”
“正好,我好久没见过二境的武者了————能请教交流一番,说不定在武道上还能有进益。”
王家住在市郊外,离西山不远的一个村里。
依山傍水建了个庄园,远远看去,确实比小马哥的别墅还唬人。
可车一开近,那味道就有点冲了。
门口的石狮子刷了金粉,典中点,俗不可耐。
院墙上贴着琉璃瓦,在路灯下闪着光。
车到门口,果不其然被保安拦下。
到了山野之中,这帮人演都懒得演了,胸前明晃晃地挂着步枪。
不过可能是没出过什么事的缘故,安保人员们虽拦下了周恺黄乐,却并未过多戒备。
阻拦也没持续多久。
十几秒后,保安亭里的电话响了。
接电话的保安没听几句,就白着脸小跑过来,低头哈腰道:“抱歉,先生,我们才接到消息。”
“快请,快请!”
他按了下遥控器,庄园大门应声开。
几个保安弓着腰,目送这辆车驶入庄园,一个个心里又慌又诧异。
一是,西山市还有这种人物?值得两位王老板这么重视?头回见。
二是,那后座的男人,眼神平淡得————看他们和看石狮子没什么区别。
只被那眼神扫过,几个端着步枪的保安,连呼吸都忘了。鸡皮疙瘩从后脖颈一路炸开,瞬间就起了一层白毛汗。
“到了,先生。”
黄乐停车,匆匆落车后为周恺拉开了车门。
周恺落车的动作不紧不慢,闲庭信步,视线在四周随意扫着。
七点钟方向,暗哨两人。
狙击点三个,一个在水塔,两个在副楼。
红外线感应器,三十四台。
没看几眼,他就大概摸清了庄园之中安保力量的数量,分布,并清淅记在了心中。
以如今周恺的实力,哪怕完全无视他们,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战意之盾的微光在他皮肤下流淌。这点常规火力,连给他挠痒都难。
一群拿着烧火棍的凡人,比起嗡嗡叫的苍蝇,也强不了多少。
“您就是————死翼先生?”
一个穿着真丝睡袍的男人快步迎出,看面相是王济北。
他比照片上那个儒雅随和的弟弟更懂礼数,此刻满脸堆笑,甚至微微躬着身,懊恼自己没能早一步等在门口。
这敬仰的姿态,这重视的排场,就差当场磕一个了。
“是我。”
周恺扯了扯嘴角,视线越过王济北的头顶,落在那价值不菲的玄关挂画上,漫不经心地应了这个随口借用的代号。
“快请快请,死翼先生!”
王济北哈哈大笑,抢着在前面引路,半躬着身子领他朝客厅走去。
这副卑微的作态,同他当年伺候漕帮那些老不死的人物没什么两样。
当然,那些老家伙有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大多死于仇杀暗杀,至于里面有没有他王济北的手笔————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等周恺在主位上落座,王济北搓着手,正要开口谈谈为兄弟儿子报仇的正事。
但王济北刚搓热手,他弟弟王临西冷不丁地开口了。
“阁下真是断翼门人?我怎么没听说过近两年有二境强者叛出断翼。”
周恺端起茶杯,吹了口热气:“哦,那就是三年前。”
三年前?
三年前也没有!
王临西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死死盯住周恺,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更加强烈。
眼前这人太年轻了,应答自己的问题也太随意,太淡漠。
他要是现在摆出二境强者的架子,呵斥自己一顿,反而能让王临西安心。
但他偏偏没有,就好象根本没把这次委托当回事。
诡异。
违和。
而且,死翼————这个名号怎么越听越耳熟?”
王临西似乎抓到了什么,刚要再开口,就被他大哥一眼瞪了回去。
王济北脸色铁青,压着嗓子不满道:“放尊重点!我们是求人办事!”
求二境以上的大佬办事,即便花了钱,那也是求。
因为理论上,人家就算拿了钱不干活,他们这帮日光之下的普通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人家是真正黑暗世界里的强者。
王临西表情一僵,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但他攥在口袋里的手,已经按下了紧急通信的按钮。
他一边调集自己手下所有的强化人力量朝这边赶,一边继续死盯着周恺。
他倒要看看,这位死翼先生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没事,畅所欲言嘛。”
周恺耸耸肩,意味深长的看了王临西一眼。
他也不接复仇的茬,反而换了个话题,盘问起了王济北:“听说,你以前是鱼龙流的人?”
“怎么退了?”
“有鱼龙流的路子,为什么不送儿子过去,反而塞进了断翼门?”
王济北愣住了,完全搞不懂这位死翼先生的思路。
但二境武者发问,他不敢不答。
他叹了口气,挤出个笑脸坦言道:“说来话长,我这人际遇不好。我天生资质适合学蓝豹流派的功夫,可当年没门路,偏偏只进了鱼龙流。”
“不过,主要原因还是在门里惹了人,待不下去了。”
“至于我儿子的事————唉,也有这方面的影响。”
王济北开始了他的诉苦。
武道存在一种叫做先天资质的说法,比如虎背熊腰,比如鹰视狼顾,比如身形似鹤————
无非是膀大腰圆的他,被逼着学了金蜈一系的盘蛇功,武功不适配,进境缓慢,饱受欺凌————都是些老生常谈的破事。
他急着让周恺去杀周恺,便长话短说,三两句带过。
周恺呵呵一笑道:“那么,你学到金蜈一系的引气武学了吗?”
王济北面露尴尬,干笑道:“先生说笑了,我要是当年有资格学引气武学,哪至于混到回漕帮当个打手。”
周恺还是那副表情,继续问:“那么,你觉得如果你现在想继续学引气武学,该怎么学呢?”
连续被问到这种地步,王济北终于感觉头皮发麻了。
他讪笑着:“死翼先生,这————这和本次的任务,没关系吧?”
周恺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回答我的问题。”
王济北喉结滚动,怒火直冲天灵盖。
在幻想中,他一巴掌拍碎了桌子,怒吼道:“给你脸了是吧?二境武者就牛逼了?!”
嗯,确实牛逼。
王济北光是幻想了这么一下,额头的冷汗就渗了出来。
二境武者的恐怖,根本不是他这种连引气都没摸到的真劲武者能抗衡的。
除非他想赌上全家老小的命,否则,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于是乎,王济北脸上的肌肉挤出了更热情的笑容,眼神中闪过些许机敏。
他猛地压低声音道:“本来我只敢想想,但既然您也对金蜈功感兴趣————我还真有渠道。”
“不过,用钱怕是拿不下来,得靠武力去抢————”
周恺眼神微动。
嗯?还真有?
本来只是打算瞎猫碰死耗子,随便诈一句,没想到真掏出了点干货。
今天运气不错。
“我可以出手,事成之后,金蜈功我要一份。”
周恺话音落下,王济北的呼吸都乱了,喜不自胜!
儿子死了还能再生,二境武学这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王济北心中狂喜:“操,今天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所谓的渠道,正是鱼龙流在江省南四市的分部,大康市金蜈武馆。
武馆馆主,金钜,同样是二境引气。
此人喜好收藏,手里必定有纸质版的武功秘籍,又因为家世不凡,手里八成还有秘药,甚至————三境观想图。
而且,这家伙也是王济北当年在鱼龙流时的死对头。
“事成之后,我西山市王家的几个产业,全都是您的。”
王家本就要跑路,这些带不走的产业正好拿来送人情,简直完美。
在王济北看来,这笔买卖太值了。
这是一举两得————不,一举三得的滔天喜事!
今天帮兄弟儿子报了新仇,过几天又能借这位死翼先生的手,报了旧仇,还能拿到梦寐以求的引气武学。
王济北激动得浑身发抖,发自内心地感恩。
“死翼先生,我谢谢你啊!”
周恺心中嗤笑,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角。
鱼龙流的线索既然已经到手,那么,闹剧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