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休沐。
这一日,天色始终是沉郁的灰蒙蒙,不见日光,空气中浮动着纸钱焚烧后特有的烟霭与香烛气息,连风都带着几分阴凉。
京城内外,无论朱门绣户还是寻常巷陌,都沉浸在一片庄重而略带哀戚的祭祖氛围中。
忠勇侯府内,仪式井然。
祠堂中香烟缭绕,江尚绪率领阖府男丁,依序行三跪九叩大礼,神情肃穆。
接着便是女眷,由周氏带领,三位儿媳紧随其后,默祷先祖保佑家宅平安,子孙昌盛
午后,江琰随父亲江尚绪按制入宫,在指定的偏殿外参与宫中统一的盂兰盆会祈福法事。
诵经声、钟磬声交织,更添几分幽冥之感。
江琰垂首敛目,依礼行事,眼角馀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慎勤伯张诠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素服,形销骨立,与其他官员几乎无交流。
仪式冗长,待父子二人出宫回府,已是申时末。
府中后院已备好焚烧“包袱”的铜盆。
夜幕降临,火光次第燃起,金黄的纸钱、精巧的冥器投入火中,化作飞舞的灰烬。
下人们低声念叨着保佑之词,氛围肃穆。
然而,昭华宫内,虽因禁足令而显得冷清,但暗地里却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期待。
张昭仪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脸上不见即将为母的喜悦,只有算计。
“赶紧把今日的药端来!”她催促着心腹宫女。
距离产期还有半月左右的时间,她必须靠这延迟生产的药撑到中秋!
那宫女小心翼翼端来药碗,张昭仪看也未看,仰头饮尽。
起初,一切如常。
然而,就在戌时左右,张昭仪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坠痛!
“啊!怎么会……”她脸色骤变,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
这感觉……是要生了?!不可能!明明还未到日子!
“快!传太医!传稳婆!”心腹宫女惊慌失措地喊道。
消息立刻传到了凤仪宫和慈明殿。
皇后江琼闻讯,脸上满是惊愕与关切,立刻起身:
“摆驾昭华宫!速去禀告陛下和太后!”
她动作迅捷,条理分明。
太后闻讯,捻着佛珠的手一顿:“提前了?怎么会是今日?!”
景隆帝正在批阅奏章,听到钱喜禀报,大掌拍在桌案上:
“提前发动?!混帐!”
昭华宫内已乱成一团。
张昭仪的哭喊声、稳婆的安抚声交织。
太医诊脉后,神色凝重:“娘娘脉象显示乃药物引发急产,胎位尚正,但产程恐怕会快而猛!”
或许是那被替换的药材起了作用,又或许是情绪剧烈波动,生产过程异常迅猛。
张昭仪在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心理落差折磨下,嘶喊挣扎了将近两个时辰。
最终,在子时阴阳交替、阴气最盛的时刻,一声算不上洪亮但也不算微弱的婴儿啼哭响了起来。
“是……是一位皇子……”稳婆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
孩子被抱出来,不知是提前了约半月还是用了药的缘故,显得比足月儿稍小些,但看起来并无大碍,哭声也算有力。
张昭仪在听到“皇子”二字,心神一松,巨大的失望和身体的极度疲惫席卷而来,她双眼一翻,直接晕厥过去,人事不省。
“娘娘!娘娘晕过去了!”宫内又是一阵忙乱。
看着被抱到面前、生于鬼节的九皇子,又听闻张昭仪只是晕厥,景隆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查!给朕彻查!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提前发动!”
他厉声下令,目光如刀般扫过昭华宫跪了一地的宫人。
皇城司查案,效率极高。
很快,线索指向了那碗“安胎药”。
经过诸位太医共同查验,那根本不是什么安胎药,而是用来延迟产期的虎狼之药!
可是因为被偷换了一味药材,延迟变成了催产。
进而顺藤摸瓜,查到了北苑李御女前不久还是婕妤时,买通杂役、偷换药材的证据!
“好啊!好一个李氏!”
景隆帝勃然大怒,“自身获罪,不知悔改,竟还敢谋害皇嗣,搅乱宫闱!其心可诛!”
一道冰冷的旨意当即下达:李氏心肠歹毒,谋害皇嗣,罪不容诛,着即赐死!
可怜曾经风光一时的李御女,如今连面见圣上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在冷寂的北苑,被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处置了李氏,景隆帝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个啼哭的九皇子身上,越看越觉得碍眼。
生于中元鬼节,生母用药算计,又引得妃嫔相残……这个孩子,简直是个不祥之人!
他烦躁地挥挥手,对皇后道:
“此子生于今日,实乃不祥。找个道观或寺庙,抱出宫去抚养吧,也算给他一条活路。”
皇后江琼闻言,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温声劝阻道:
“陛下三思!此子毕竟是龙子凤孙,天家血脉,怎可流落在外,到寺庙道观那种地方生活,也难保将来不会有好宄之徒借其身份生事,届时恐酿成大祸啊!”
她见景隆帝神色松动,继续道:
“臣妾以为,不若以九皇子身子不好为由,送往江南行宫抚养。江南气候温润,利于孩童生长,且行宫规矩也是严谨的,既可保皇子衣食无忧,安然长大,又能远离京城是非,全了天家体面,岂不两全?”
景隆帝沉吟片刻,觉得皇后所言确有道理,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确实是隐患。
他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就依皇后所言吧。此事交由你全权安排,务必稳妥,不要声张。”
“臣妾遵旨。”皇后垂首应下。
当江琰在府中得知宫中传来的确切消息时,他正与苏晚意一同,将最后一叠纸钱投入渐熄的火盆。
听着平安低声禀报完宫中的惊变、李御女被赐死以及九皇子将被送往江南行宫的决定,江琰沉默了片刻。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个冰凉的小瓷瓶——里面是他之前找谢无拘要的,以备不时之需,能诱发急产的药物。
原本是打算在必要时,借皇后之手送进去,没想到最终没有用上,很好。
“李御女……”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嫉妒使人疯狂,倒是替他,也替皇后,省了不少事。
“夫君?”苏晚意察觉到他气息的细微变化,轻声唤道。
江琰回过神,将手中那个小瓷瓶深深地藏入袖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揽住妻子的肩膀,望着夜空中那轮清冷的中元月,语气平静无波:
“无事。只是觉得,这中元节的夜晚,果然……不太平。”
灰烬盘旋着升入沉沉的夜空,仿佛无数无形的魂魄在游荡。
张昭仪算计落空,痛失祥瑞,反生鬼子。
但陛下到底顾念着太后,又念及张诠刚痛失幼子,不忍多加苛责,只将张昭仪降为美人,迁居别院,原本贴身伺候的人全部赐死。
李御女赔上性命,但实际上到底是谁动的手,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九皇子背负着“鬼节”出生的阴影,远离宫廷内核。
这一局,到此才算真正了结。